年中月4日,清晨,酒泉镇,罗丝家。
卡莉亚看着面带苦笑的埃里克大叔,不得不将手中的鱼汤放了下来。她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下,一转身就麻利地拿上了一条毛巾,俯身细细擦拭着他的脸颊。
看着大叔充满疑惑的眼神,她将罗丝姐姐临走前教她的话复述了一遍:“据说有一位大人物要来,肖恩先生安排姐姐去帝都采购物资了。”
“应该、可能,马上就要回来了吧?”她歪着脑袋想了想,思绪像漂浮不定的云朵一样。
“我哥哥说,到时候肖恩先生会邀请大家一起参加宴会。”
“卡莉亚,开门。”
门外传来熟悉的呼唤声,她急匆匆丢下病人,踮起脚尖费劲地拔开门栓。
“哇!”
门一开,小女孩便惊喜出声,无视哥哥警告的眼神,小鼻子一吸一吸。
“肖恩先生,是苹果派吗?”
“给你的。”肖恩晃晃手中的苹果派,微笑地看着卡莉亚。“但你要先帮我一个小忙。”
他拿出一把干枯的植物根茎,细细嘱咐:“把它们切成块,然后用温水泡一会。”
“嗯,泡多久?就在你吃完苹果派后吧。记得泡完后要把汤汁另外倒在碗里。”肖恩拍拍卡莉亚的小脑袋,把特意从药剂师那里买来的花椒根交给了她。
他知道圣灵的病,或者收缩症,普通的药效果微乎其微。唯一能做的就是延缓埃里克的病情,减少他的痛苦,尽量让他坚持到罗丝回来,到时候或许会有转机吧。
“长官,你对她太好了。”伊恩看着蹦蹦跳跳离开的卡莉亚,推开了半掩着的房门,心想也只有卡莉亚能让一向严肃的队长破例了。
肖恩笑了笑,没有接话。他动作轻柔地拉开椅子,小心坐下,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杂音。
常年的军旅生涯并没有让他忘记当初的穷困,因此如果可以,他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助每个需要帮助的人。
这会埃里克又昏睡过去了,口水不受控制的在他嘴角流淌着。而他的左手拇指则被削去了一整块,上面有一个触目惊心的深红色创口,肿起来像鸡蛋一样,布满了脓液。
“该死的杜加,也不消毒!”肖恩咬紧了牙关,继而又轻叹口气。“确实是收缩病。”
“罗丝,罗丝……”埃里克浑身抽搐着喃喃自语,表情根本不受控制。
“埃里克叔叔是在笑吗?”
“嘘,我们出去说。”肖恩将手从埃里克的身上收回,那里的肌肉紧绷的像弓弦一样。他指了指呓语中的埃里克,示意伊恩离开时声音轻一点。
两人刚关好门,还没来得及转身,就听到一阵吵闹嬉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“哇哦,哇哦,看看这是谁。”
肖恩光听声音就知道他是谁,整个酒泉镇,只有一个家伙会这么说话。
领头的青年脸色苍白,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般,脚步虚浮地迈入院内。
他戴着一顶圆卷帽,帽子上缀着夸张的布条,长到一只手托着都能挂到腰间。手臂上的蓬袖里则塞满了填充物,使他的臂围膨胀到像是一个大力士般高高鼓起。
看着这个时常自称酒泉镇唯一绅士的家伙,肖恩的嘴角不由轻轻上扬,以快走的姿态作势向前冲去。
庞大身躯带着军人特有的压迫感,让劳伦斯惊惶地后退了好几步,直接撞到了几个帮手身上。
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。”他低下头,宛如看着一个孩童。“房屋的主人并没有邀请过你们,如果不想在小黑屋里待着,我建议你们以后不要踏入这个院子一步。”
肖恩蔑视的目光跟他满脸的胡子一样,像无数根针扎在劳伦斯身上,刺得他跳起来。
“没有用的,像你这样的粗人根本不懂这个病的可怕。”劳伦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成一条小缝,比划着说:“只有玛拉的高级祭司,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治好它。”
“而我,正好有渠道认识那么一位祭司。”他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,嘿嘿笑着:“并且也只有我有足够的钱帮她,只要……”
“你的钱?”肖恩不屑地打断他。“我想你父亲肯定会有不同的意见。”
劳伦斯涨红了脸,还想再争辩几句。肖恩已经没有耐心,不客气地拎起他的脖子,将这群浪荡子赶出了院子。
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,伊恩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,怒道:“狗杂种,有几个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”
“如果没有埃里克大叔,他那个肥猪父亲早死了。”他激动地指着房屋,“现在还趁人之危来勒索,谁还不知道这只癞蛤蟆的心思。”
肖恩没有贸然接话,镇长吕卡翁和埃里克父女的是非恩怨,在镇里传的沸沸扬扬。即使这些故事已经有些年份了,还是经常能传到他这个外来者的耳朵里。
出于日常接触,他显然对罗丝父女有更大的信任感。而吕卡翁——一个贪婪狡猾的暴发户,是他从斯金格莱德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。
但世事并不以他的评判为标准,反而镇里的大部分民众,要么对埃里克父女指指点点,冷嘲热讽。要么远远地躲着他们,仿佛他们身上带着什么能致人于死命的瘟疫。
如果说还有谁能平等地对待他们一家,那么除了大部分不是本地人的治安队外,就只有眼前的酒鬼克劳利一家了。
“当年,埃里克、吕卡翁还有你父亲,”肖恩问:“他们三个在那次狩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他决定抓住这次机会,查探一下当年的往事。不单单只是伯爵的任务,更因为罗丝这个技艺高超的猎人。
她显然达到了入伍绿衣军的标准,肖恩对她有更高的期望,希望她能毫无疑点地出现在伯爵的视线内。
伊恩愣住了,显然没想到队长会突然抛出这个话题。如果没有了解过整件事的是非对错,那么队长何必对罗丝一家这么照顾呢?
他挠挠脑袋,疑惑道:“你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了?”
“我更想听听当事人的见解,我想你父亲肯定对你说过更详细的版本。”肖恩扯动嘴角,勉强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,尽量将自己不可告人的动机隐藏在后面。
“好吧,虽然老头从没跟我们提过这件事……”
“嗨,卡莉亚慢点!”看着小妹快速地消失在视线中,伊恩耸耸肩,接着说道:“但你知道,酒鬼的话总在他喝醉后。”
伊恩回忆道:“有一年冬天,我忘了是哪一年了。只记得那天下着哗啦啦的冰雨,每片树叶都凝结得像晶莹剔透的果实一样,压得树枝喘不过气。”
“那天特别冷,我饥肠辘辘地从吕卡翁的仓库里出来,到了家才发现,父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醉醺醺地倒在床上。”
肖恩拍拍他的肩膀,示意伊恩坐到院内椅子上慢慢讲,虽然他迫切地想知道一切有关那场狩猎的事,但显然故事会很长。
“果然,还没靠近火炬酒馆我就发现了他……蜷缩在酒馆台阶上,摸上去像一根僵硬的木头。”
伊恩仰起脑袋,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蓝天。“无论我怎么尝试,都无法将他唤醒,试了很多次也背不动他。”
“酒馆的主人不愿意提供任何帮助。他说——吕卡翁先生吩咐了:酒鬼不存在醉酒的情况,任何胆敢帮助酒鬼的人,都是在给欺诈者提供生存的空间,酒泉镇不欢迎这样的人。”
“我几乎敲遍了小镇里每户人家的大门,但他们全都沉默着。”
伊恩说:“那时候没有治安队,所有人都害怕吕卡翁,害怕失去工作,害怕他的报复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”
肖恩没想到,盛气凌人,但表面看上去还算守法的吕卡翁,有这么无情的一面,而老实温和的镇民,也会如此麻木。
刚刚或许不该放他儿子离开,年轻人总会在面红耳赤的辩论中,暴露出更隐秘的消息。
平日里除了罗丝,伊恩在镇子里也没有亲近之人,这话开了头就止不住了。“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声音——拐杖击打地面的声音。”
他有点羞愧地说:“我并没有敲埃里克叔叔的大门,但他还是来了。”
“罗丝不安地跟在身后,想要扶他父亲一把,又被粗暴地推开,跌在地上不停哭着鼻子……”
伊恩快速地眨动着眼睛,继续说道:“他们走后,父亲一下坐了起来,痛哭流涕,迷迷糊糊说了很多话……”
肖恩不得不打断,疑惑道:“就我所知——你们两家一向相互扶持,罗丝出去工作时,都是你和卡莉亚在照看埃里克,当时为什么没有先通知埃里克?”
伊恩张着嘴,既担忧又害怕。他咬咬牙,强迫自己喊了出来:“因为我不敢!”
“那场狩猎……我父亲逃了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悄悄观察着肖恩的神色,见他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,才继续说:“愤怒的树精紧紧追在他身后,埃里克大叔为了救他,暴露了藏身处,还因此瘸腿,这才让他活了下来。”
愤怒的树精?肖恩心想,看来埃里克当年不简单啊,不但成功逃生还带回了两个同伴。
需知树精一旦发怒,可比巨魔还难缠,不但能分泌毒素,还经常找一堆猛兽帮忙。
“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,但老头笃定是埃里克叔叔杀死树精,救了所有人。”
伊恩羞赧道:“以前我就知道他是个逃兵,所以那天根本没脸去找埃里克帮忙。”
“那天他说了太多的醉话,有很多细节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,而他再不愿多说。”
“但有一点我可以确认,事实绝对不像吕卡翁宣扬的那样——是他杀死树精,拯救了所有人,而埃里克失手射伤了他。”
讲到这,伊恩轻蔑地哼了一声:“我见过吕卡翁的身手,他连母鸡都抓不住,别说杀死树精了。有时候我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——在大家都饿的只剩一把骨头时,还能保持那么富有的身材的。”
“你说射伤?”肖恩抓住重点问道。
除了这一点外,其他的说辞和他以前知道的区别不大,争论的焦点无非是:他们两个中,到底是谁杀了树精。
就像伊恩说的,以吕卡翁的身手,不大可能杀得了树精。
伊恩咧嘴笑着,比划出一个剪刀手势,凑到肖恩耳边说:“就是生儿子的家伙,他整个没了,不是一点点。”
“什么意思,埃里克射到他那里了?”肖恩挪挪屁股,并不觉得好笑。
伊恩往四周看了看,脸上的笑容怎么都停不下来。“不是,半个镇子的人都见过那个伤口,包括我。”
“那时候镇子里很凋敝,到处都是闲人。”伊恩解释道:“当埃里克和我父亲抬着吕卡翁来到玛拉神庙时,身后跟着一堆看热闹的镇民。”
“所有人都看见了,那是一个被动物啃咬后的伤口,连根拔起、血肉模糊,根本不是什么箭伤。”
仅仅因为一场失败的狩猎,所以罗丝与伊恩两家,一直被吕卡翁针对?虽然得到了一些自己想要的消息,但肖恩反而警惕起来。
“为什么直到今天,我才知道这件事?”他皱眉问道。
履职几个月了,居然现在才知道。
吕卡翁对小镇的控制力,比自己想的更强。
“抱歉,长官。”伊恩低下头,羞愧到无以复加。“大家都不敢揭他的伤口,一旦有人不小心泄露这个……公开的秘密,第二天就会无缘无故地消失。”
“他对平民下过手?”肖恩又怒又惊。
以前他还只觉得吕卡翁虽然贪婪吝啬,但还有存在的意义。毕竟他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养活了半数镇民,将他们从靠狩猎为生的枷锁中,解脱了出来。
“只是消失了。你的前任、前前任,那些治安官都调查过,没有找到一点证据。”伊恩担忧地看着他,十分害怕这位正直严肃的队长,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。
这水比他想的更深,肖恩冷静下来,问道:“杜加呢?他怎么说?我记得他已经担任了好几年的酒泉镇驻地祭司。”
“那个玛拉祭司?”伊恩苦笑道:“那些心存良善向他告解的平民们,很多都被他出卖了,现在的酒泉镇只有顺民,没有平民。”
“他还暗地里向信徒们曲解玛拉的教义,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轮回世界,声言:今生的苦,都是前世的因。只有顺服,才能在来世获得福报,像吕卡翁大人一样金银满屋,豪宅遍地。”
“混蛋!”肖恩额头青筋暴突,渎神、异端、贪贿,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?
没想到短短几年,杜加竟被腐蚀成这般模样。怪不得埃里克的病情越来越严重,联想到他和吕卡翁的关系……
“这些话你都对之前那些治安官说过?”肖恩没有怪他,这小子,看来挺恨吕卡翁的,能活到现在也是一种本事。
“除了杜加。”伊恩被看出了虚实,紧张地回道:“那个祭司一般人对付不了。”
“所以我赢得了你的信任?”肖恩哈哈笑着,霍然起身,“那就让我们一起看看这两颗毒瘤吧,如果属实,我的锤子可不是装饰品。”
那些顺服的像行尸走肉的镇民,吕卡翁气势汹汹的打手队,杜加越来越傲慢的臭脸,一一在肖恩眼前闪现,伊恩说的话他已经信了八分。
要对付他们,就要从吕卡翁的经济来源下手,这也是伯爵派他来此的目的。
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镇,居然养出了吕卡翁这样的富豪,这绝不是分销那些新奇的货物所能办到的。
但这里是公主的采邑,吕卡翁的一切货物都是从公主的仓库直接发出的,自己没有权利搜索这些货物,也不能贸然行动让伯爵蒙羞。
或许劳伦斯会是一个突破口,他今天的行为有点古怪,难道吕卡翁让自己的儿子沾了那玩意?
“长官不好了,镇外来了一群全副武装的人,他们……”慌张的声音传来,将肖恩从思索中惊醒。